杭州 在醉雨尘烟的天堂你怎么忍心谈欲望

杭州本应是醉归的。

可是没有醉。

也算是醉了。

出发之前听闻杭州将连日雨水，嘴上说恐怕贻误了旅途，遗憾了行程，可是私自却心中窃喜。江南之美，岂不正在烟雨迷蒙中为最?

好在有友人L地接，车行而至各处，毫无风雨之虞，也无舟车之劳。不先喝酒也不先叙旧，加上同行的好友D，三人直奔了灵隐寺。

到杭州看风景，西湖声名为首，灵隐随后。弃西湖而择灵隐，实是因为我与D都有私心所向。D有进香许愿的心愿，而我独有观景拍照的乐趣。我对灵隐寺最初的莫名好感，直来自于它的名字——仙灵所隐之地，顾名灵隐。《淳佑临安志》称：东晋咸和元年(326年)，印度和尚慧理游走江南，偶遇飞来峰，惊叹道：此天竺国灵鹫山之小岭，不知何年一飞来，佛在世日，多为仙灵所隐。随后筹建了灵隐寺。300多年后，宋之问游杭州，写下了描写灵隐寺的名句：鹫岭郁，龙宫锁寂寥。层峦叠嶂，飞来峰的葱茏之美字字尽显。而佛门的幽灵空寂，也在高远的空间中浮沉动荡，投射出宏大端庄的影子。据说杭州是宋之问的福地，在此宋遇到了因反武则天而落发灵隐的骆宾王。两人因对诗而一见如故，彻夜长谈，在骆宾王的的指点之后，宋诗奇功而进，独步朝廷。不过相传宋之问口臭严重，故其虽然满腹诗文又仪表堂堂，却始终不得武则天器重。

灵隐寺所在之地，其山与古刹皆不可称之高陡，院落层进缓升错落，绿树荫蔽，茂盛于高低殿宇之间。宋之问写灵隐之后过了200年，贾岛也来到了杭州，他写：山钟夜渡空江水，汀月寒生古石楼。这是对灵隐寺地理、建筑、自然美景的精确表述。不知道贾岛是否听过宋之问偶遇“僧人”骆宾王的传说，也不知道这位早年为僧的“碣石山人”贾无本，是否是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了灵隐寺，而面对燃着的香烛的时候，他是否与骆宾王有过时空相错的神交呢。

芥川龙之介在他的《中国游记》中写到灵隐寺：朝拜灵隐寺。途中有一石桥。桥下流水，如鸣佩环。两岸皆幽竹，翠色带雨，几似媚人。他在致香取秀真的书信中，描写灵隐寺中的佛像：因连日下雨，部分石窟进了水，我便不必进洞观看了。今天也时而下雨。高入云天的杉树，扁柏，长满青苔的石桥……啊，灵隐寺的总的印象，或为中国的高野山。

杭州的雨总是断断续续地下不完，正如芥川所说“时而”。我们三人在雨中漫步，时而撑伞，时而淋着。雨丝轻落时，烟朦朦腾起白色的薄雾，假以香火之青蓝，时而虚时而实，时而近时而远，时而浓时而淡，时而如木鱼时而如拂尘，如梦如幻，似神似真。灵隐寺香火颇盛，善男信女手捧柱柱佛香，环躬而拜，我虽不懂佛礼，却也看出虔诚。对佛，我一向持有“尊重而不迷信，静观而不求索”的态度，即使不心居佛门之内，在净地看些风景人文，听些事故箴言，说些客气的话，人都变得平淡无欲起来。

沿大殿后的土路缓缓而上，便更看到浓郁的绿色。也许是竹青。庙顶从树丛中露出，一角或半面，飞檐由龙嘴吐出，上站着象、狮、鹿、虎，檐下吊铜铃，又有龙头向铃作戏珠状。鸦青色的顶瓦和暗藏绾色的胭脂红的墙壁组合而成的殿宇后，就又是绿树，只是颜色更浓重。也许是水绿和靛青。再远处，时而烟雨的透彻和迷朦使山色不清晰，混了草木，又是另一种绿色了。也许是混了艾绿的黛蓝。

到杭州如果没有喝茶，简直是不能被原谅的事情。

西湖龙井作为中国第一名茶，有“色绿”、“香郁”、“味甘”、“形美”四绝特色。又因其出产地(狮峰、龙井、五云山、虎跑、梅家坞)的不同，分为“狮、龙、云、虎、梅”五大品类。据说狮峰所产龙井最佳，可因着“龙井”的名字，三人又弃名而取意，撇开狮峰，一路寻到了龙井村。

随意选了一户靠近村口的农家，正是雨大时，停车撑伞，疾跑闯入。小院大约50余平方米，放置着木色的长桌方椅和绿色的遮雨帆布棚，院门处挂着高家庄龙井问茶的绣字招牌。这一个“问”实在推敲得好，所谓“灵峰探梅，龙井问茶”，“探”的意境是访友的期待，“问”则取意寻觅和偶遇的情怀，正应了三人的心境。

在院子里坐下，主人热情奉上自家种摘炒制的明前龙井，用玻璃杯子盛装。热水冲下去，淡绿色渗开来，茶叶片片分离，根根跳跃，由扁平化开为圆润，不断不碎。这一簇像极了断桥残雪，那一堆又像极了曲院风荷，龙井茶正是西湖那一湾清澈和点点灵秘的隐喻小世界嘛。

龙井也是绿，白壁黛瓦的屋角从茂林修竹中钻出来，倒为满眼的绿增加了一些点睛色。坐在院子里，闻得到植物的清香，混着潮湿的泥土味儿洗着鼻腔。跨过屋侧的石质围栏就是半山坡，长满了小腿粗的竹子，并列如墙如扇，随风而动。

桌上摆着瓜子花生，一口清茶一口零食。旧友相聚，品茶阔论，话题离不开过往的事和人，而异地的飞雨又使漫想回忆的过程变得迷幻和拖沓。叔本华说，人的意志可以用欲望解释。人之苦闷有二，其一是欲望得不到满足，人感到痛苦。其二是欲望得到满足后，人感到无聊。而作为充满纯粹意志的个体，人的欲望是永远不能甩脱的——但却可以暂且忘掉。杭州也许就是一个可以放低欲望的城市，茶、禅、雨，诗、文、人，自然世界的温和和精神宇宙的飘渺使人感受不到自己，而只是与环境的体肤相接，神思相通，故而时间好像也变慢了。

直坐到日暮西陈，雨停了又起，起了又停，始终遵循着如芥川所述的“时而”。三人仍不愿离去，便拜托农家主人做了饭菜。本无太多期待，却被出乎意料丰富、精致和美味的见桌食谱击穿味蕾。红烧肉骨咬在嘴里滑嫩又有质感，甜咸口味颇得我心意。清炒竹笋仿佛现采现剥般鲜脆，爽口爽牙。炒河虾、山鸡蛋、肉末烧紫茄子、扁豆炒腊肉，再加上一盘餐后的盐煮豌豆，刚刚暂时放下的“罪恶”的欲望，再一次以“食”的形式被诱惑得抬起了头，三人无一不吃到捧腹，却都跟主人说：“别收拾碗筷，我歇歇再战”。

饭后再补上一杯新茶继续闲聊，直到远山的最后一丝淡影也消失不见，完全隐没在黑暗里。院子里的灯光越来越明亮，照着人的半面脸庞，方才起身结帐返城。上佳的龙井茶，美味到无以复加的晚饭，加上各种零食小吃总共付出200元，真是划算。

对于久负盛名，人满为患之地，我总有莫名的恐惧感，故最终也未敢深游西湖，只是在临湖的茶馆里，继续喝茶凭眺了整个下午。而雨还是一直淋漓，洒在西湖的镜上，远方的风景影不成影，形不成形，却真如醉雨烟尘的天堂。在这里，你怎么忍心谈欲望?

(图文来源于新浪博客 喻添旧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