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德玛,与其说是离开村庄,还不如说是离开一片梯田。40户左右的村落,分成两小块,像两小撮蘑菇一样,扎在庞大的梯田间。我们从人家的门口,直接走上窄窄的田埂;从田埂,又走过另外的人家门前。如此重复几次,一行人才走到村尾,走出小小的村子,走进更大的梯田的怀抱。
一条箐沟,顺寨子边上,从高处一直向低处的山脚底奔驰而去。一条路,坑坑洼洼的,顺箐沟的走向,从沟边由上到下漫延而去。走着走着,突然发现,这田间路居然是一条简易的旧公路,只是由于年久失修,许多路面,没了模样;一些路基,早就被沟水冲垮。
四月的沟水,不缓不急。没有下雨,沟水很清,一看就知道,是地地道道来自山头黄连山原始密林里的天然水。清沟的浅塘处,一处处两头被木条子阻隔着,里面,三五成群的鸭子,或缩头睡眠,或嬉戏做爱,一副无奈又安详的态势。田里都栽上了秧,有那么一段漫长的时光,它们不能自由自在地到田里觅食了,只能在这块窄小的空间里活动。但生在黄连山下,有这么一片干净清爽的天地,也算不错了。
箐沟两岸,道路旁边,全部是一台台矮下去的稻田。同时,一丘丘的田尽情地向两边漫延,从侧面看,由近及远,越远,田面越窄,到后面,只看得见一条条的线条,顺着山势,排列出一组组优雅而美妙的曲线,伸向山边,伸向天边,美丽极了。我不禁在心里暗自惊叹:这可是上苍谱写的旋律!
好些田,已经栽上了秧,嫩嫩的秧苗,在田水里随微风轻轻地颤抖着,也顺着稻田的走向,由近及远地向远山铺展出去绿色的春意。一片一片的坡地,就这样,轻易地被春天占领。
田水还有些浑浊,清浊交混,可见,秧苗栽下还没有多少天。在我的记忆里,栽秧时节是家乡最忙碌的季节。男女老少齐上阵,还有那些老水牛也不能缺席,耙田、施肥、铲田脚、补埂、拔秧、挑秧、栽插……一片区域的梯田,一整套的农活,用赶在一定的期限内完成,以使谷物的生长有个相对统一的时间。所以,劳动量大,劳动时间紧迫,对劳动力的需求就大。
这样的时光,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田野。一路上,就不时碰到三三两两地在田间劳作的人。一个年轻男子,用一根手杆粗的木棒挑着秧苗,从河下面向上走上田埂,步履轻快地往田间深入。久违的镜头!这是自己少年时,春耕农忙期间时常参与的一项劳动。那时,因为是生产队,集体统一出工。一起挑秧的伙伴,至少是三五个,肩上的担子不见得轻,但一群人打打闹闹的,再窄小打滑的田埂,也能东倒西弯欢快地应付过去。
劳动不等人,目不旁顾的挑秧人一下就走远了。远处,有晃动的人影,在那边的田地里栽秧。路边,见到一对中年夫妇,一边放水,一边挖一丘干田,一边用手清理泥土里的杂草、枯枝。我停下脚步,不禁问他们,又不缺水,怎么独独把这一块田给放荒了?女主人有些羞愧地说,这一久,一直忙于建盖新房,就把田给耽误了。我知道,周围的田都栽上秧了,一丘田却还空着,并且变成了干田,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原因,田主人是不好意思在村里露脸的。
两口子干得挺欢,不难看出,房子肯定盖得不错,拉下的田,也肯定能及时补插上秧苗。有一家三口,正在沟坎里补砌坍塌的路基。一路下来,见到好几处路段,下面的基石已被掏空,而上面的路基,像一段浮桥,空架在路的边缘,十分危险。路基也是河堤,一坝两用。如果再不修补好,过一段时间等雨季到来,沟水瀑涨,轻易就能把口子掏大,到时,不要说路,连田也一起会被毁掉。所以,要赶在雨季来临之前,做好防护措施。
河边的田,有它的利处,也有它的弊处。好处是地势相对平缓,田可以挖大一些,好耕作;并且不别愁水,解了梯田最重要的水源枯竭的后顾之忧。不足之处是,得年年提防洪水的冲毁;另外是石头多。今天一路走来,我看见,许多田的田埂,就是用石头垒起来的,一堵堵的石头墙,筑起一丘丘的水田,从低处回头往高处看,只见到一堵堵齐整整白晃晃的石头墙。有一处,无数的巨石间,汇聚着一洼洼或大或水的水,只有跑到里面去,才看得清一些状况。每一洼,就是一丘田,那些绿茵茵的秧苗,很难想象到底是插在什么上?完完全全是一曲石头与水完美组合的绝唱。
这是从德玛到腊姑的田间路。一路走来,我们一直行走在从一片田到一片田的这种反复的行进中,行走在栽插时节一系列农活的交织与混杂的劳动中。好久没有这样在同胞的山间徒步了,更不要说是在磅礴绵延的梯田间。与众人成队在外出行,我是很注重统一行动,很注重时间的。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,同行的大多数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就走了?也不知是怎样的方式走的?身边就零零落落三五人。但自己的心里却一点也不慌张,仿佛一个人在自己生命的庭院里散步一样,不知时间,不问岁月,跟着心律的节拍,移动脚下的步伐。
在我的童年、少年时期,乃至离开故乡之前的十年前,经历中并不缺少这样的梯田生活。后来,并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离开了故乡,而离开了这样的生活方式。更因为是治理滑坡和退耕还林以及其它这样那样等等时代的需要,自己胞衣的村庄,阿倮梁子坡面上一坡连着一坡,一片连着一片,规模宏大、气势磅礴的梯田,已经早就被迫中断了它们传沿千年的行走方式,那种梯田式的生命历程,被时代的巨手早已涂抹得面目全非,了无踪影。而腊姑梯田群落,作为县里保存哈尼梯田的代表项目,得到各级政府的重视,开始了一系列的相关保护与开发,并在不断的实施与推进当中。
“栽秧时节不唱情歌,谷子不会饱满……”隐隐的歌声,不知从什么方向,被风吹过来。看不见唱歌的人,也许在山洼里,也许在草丛中,也许在白云间。但无须猜疑,这个时候听到的,只会是情歌。梯田是谷物的梯田,也是爱情的梯田。栽秧的季节,也是播种爱情的季节。火热的情爱,和秧苗一起,被火辣辣的心种进希望的春天,种进希望的田野。
再慢慢扫视层层峦峦的田间,那些嫩绿绿的秧苗,再一次跳进心间,在心坎上跳荡。一种无以言表的温馨,像轻轻拂过田表的微风,在心头拂动。听身边的人说,腊姑这一带,是绿春泥鳅的重产区,看看身前身后这么多的田,应该是可信无疑的。我突然想起,再过几天,秧苗固根,田水彻底回清,就到了哈尼人到田埂上掏捉黄鳝的最佳时期了。那种趣味,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感觉得到。
这是四月,这是秧姑娘出嫁的欢乐季节。而这样欢庆的日子,会是很短暂的,秧姑娘婚礼的盛典,仿佛才刚刚揭开喜庆的帷幕,就已经听到了落幕的尾声。这是季节的要求,也是稻谷的要求。
在刚走到村脚时,我曾突兀地听到一记卑苦阿兰鸟的啼叫声。那声音,穿过这个有些黯淡的下午,突然从耳朵,一直穿到我的心头上来。
我以为,只有自己听到,或者明确地说,是只有自己在意。但我明明看见,走在前面的艾吉,也在一瞬间仰起头来,侧着脸,一脸惊谔与倾听的神情。我知道,他也像我一样,意外地捕捉到了那记轻缈的啼鸣,甚至不由自主地作出了想辨别出啼声来处的方向。但那是徒劳的。它可能来自于任何一座山,来自于任何一片林子,来自于任何一处方位,只能说,这是来自天际的声息!而这样的声息,是属于哈尼人,属于哈尼梯田,属于这个栽插的季节,惟有心灵一直漫游在哈尼大地上的赤子,才听得分明。
卑苦阿兰鸟是活在哈尼稻作农耕神话里的神鸟,是这个季节大自然馈赠给哈尼人的礼物。作为提示栽秧的号角,卑苦阿兰鸟的啼鸣,是不分昼夜,不分时间的。她今天零落的鸣叫,也说明忙碌、繁重而热闹的栽秧高潮已经过去。只有在这样的时刻,这样的地方,才能听得到这种神性的声音了。即便是仓促的几声,也够了!
红河哈尼梯田,作为世界性的人文景观,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工作,紧走慢赶经过不长不短一段时间的努力,听说现在已经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。绿春作为世界上哈尼人最重要的聚居地之一,其祖祖辈辈赖以为生的梯田,是红河哈尼梯田的重要组成部分,而腊姑梯田,是绿春哈尼梯田最庞大、最壮观的一处梯田群落。今天,她依然以自己大山般豪迈的步履,行走着一个山地稻作农耕民族独具的姿态。
(文:莫独 新浪博客)